中国花鸟画的寄情于景

--万伟民  

 王国维说艺术作品的创作过程有两个重要方面 : “日景、日情。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,后者则以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态度言。” ( 《文学小言》 ) 这就说明了艺术创作是作客体与创作主体相统一的过程。任何艺术作品都是表达人的思想感情的,但是“情”往往是通过“景”来表现的 . 这艺术之“情”并非抽象表达,总要借助于一定的“景”来体现。否则,也就不称其为艺术。从艺术创作的过程来看,艺术家的思想感情在特定的条件下,受到某一客观事物的触动,而激发了创作欲望,这种被激发的思想感情,同现实生活有着一定联系,又往往是借助一定的景物表达出来。正如郑板桥所说 : “江馆清秋,展起看竹,烟光、日影、露气,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。胸中勃勃,遂有画意。其胸中之竹,并不是眼中之竹也。因而磨墨展纸,落笔倏作变相,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。总之,意在笔先,定则也 ; 趣在法外,化机也。独画之乎哉 ! ” ( 《题画 )) 这里郑板桥科学地总结了艺术家创作欲望的触发,构思到艺术作品完成的思维规律。这种创作过程中的情景交融,互为依存的关系我国古代艺术家是十分重视的。宋代的范昧文说 : “景无情不发,情无景不生。”“情景相融而莫分也。” ( 《对床夜话》 ) 王夫之也说 : “情景名为二,而不可离……巧者则有情中景,录中情”。 ( 《姜裔诗话 )) 王国维则说 : “上焉者愈与境浑,其次或以境胜,或以惫胜。”这就是说艺术作品应是情与景浑然一体,密不可分 . 情寄景中,景中有情。这才是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。艺术家描绘的看似是不带主观色彩的客观景物,但艺术家的主观情思却隐含其中。看似平淡,却隐含着无穷的意义,调动起观看者想象的飞腾,从中领悟更多的东西,达到“语不全及情而情自无限者”的境界。所以,艺术家作品中的景物是有选择的,选择此景而不选择彼景,艺术家的情感就已经隐含其中了。

 花鸟画始于五代,到宋代已发展到惊人的程度,至元明清、至今更是长盛不衰。花是从以形写神,发展到借物抒情的的寓情于景,从产生开始就不是纯自然外形的客观描绘,而是以形写神,通过对自然物外形生动客观的描绘,流露出艺术家的主观情怀和趣味。南唐的徐熙和西蜀的黄鉴都是五代有影响的著名画家,但二人身份不同,徐熙是布衣,黄笙是蜀翰林待诏,因此,二人的思想感情、生活情趣各不相同,他们的感情、意趣必然流露在他们的花鸟面中。宋人郭若虚对二人的艺术成就评价为 : “‘黄鉴富贵,徐熙野逸'。不唯各言其志,盖亦耳目所习,得之于心而应之于也…… ( 黄鉴 ) 居案以待诏录之,皆给事禁中,多写禁萦所有珍禽瑞鸟,奇花怪石……又翎毛骨气尚丰满,而天水分色。徐熙江南处士,志节高迈,放达不羁,多状江湖所有,汀花野竹,水鸟渊鱼……又翎毛形骨贵清秀而夭水通色,二者春兰秋菊,各搜重名。” ( 《图画见闻录》) 郭若虚指出了徐、黄地位不同,思想感情、生活意趣不同,所以花鸟画的风格也不同。虽然都对自然外形进行逼真的描绘,但一个流露出闲适野逸之情,一个流露奢华富贵之态。

 又如冲寒先发的梅花 . 幽谷自香的兰花 . 冷艳傲藉的菊花,劲节直霄的丝竹,它们的自然属性,往往同人们与各种恶劣环境、邪恶势力抗争的社会属性相合,便成为历代画家描绘的对象,其间自然凝聚着面家的爱和憎,画家的品格和对生活的追求。正如《宣和画谱》中所说 : “故花之于牡丹芍药,禽之于弯凤孔翠,必使之富贵 ; 而松竹梅墨,鸥鹭雁鹜,必见之幽闲。至于鹤之轩昂,鹰卑之击搏,杨柳梧桐之挟疏风流,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……展张于图画,有以兴起之意者。”

 宋代的文人花鸟画不仅仅是以形写神,它进一步发展为借物抒情。这种花鸟画不是对自然对象传神地描绘,虽然它也描绘自然对象的某种特征,但却是变形地创造出超越时空、超越具体形象的意境。这种意境往往“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”,含不尽之意,滋于画外。景外有景,象外有象。画家文与可是北宋“文湖州竹派”的开创者,郭若虚称他“善画墨竹,富菊之姿,妞桩雍之秀,疑风可动,不笋而成者也。复爱于索屏离班,状枯搓老桥,风旨简重,识者所多。”《图画见闻录》他画竹往往画纤竹、变形的竹子。他为自己的面胶涛说 : “虚心异众草,劲节逾凡木”正说出了他借竹石以抒情的心曲。当时画竹“以直为上,修鉴高劲,架雪凌箱,始有取焉。”而文与可画纤竹,既不直,也不高劲,被宫廷画家批评为“不得其所”。苏轼是文与可的好友,文与可死后,苏轼曾写一篇著名散文《文与可贫答谷惬竹记》来悼念他。所以,苏轼深深理解文与可画纤竹的心曲,他说 : “纤竹生于陵阳守居之北崖,盖歧竹也。其一未脱捧为蝎公所伤 ; 其一困于嵌岩,是以此状也。吾亡友文与可为晚阳守,见而异之,以墨图其形。”文与可所画的两枝竹子之所以变形,一是由于未脱笋壳为蝎所伤,一是因为正在长成时,“困于嵌岩”因而成为纤竹。这同文与可一生坎坷,屡遭挫折的生活经历有类似之处。因此,在思想感情上有了共鸣,借变形的竹子来抒发内心的不平之情。苏轼的一生更是曲折坎坷,虽二十岁中进士,但在神宗熙宁年间,因与主张并推行新法的王安石不合,出任地方官,在潮州太守任上又因“乌台诗案”被捕入狱,几乎论死,后贬滴黄州团练副使。宋哲宗即位,司马光执政,苏轼被召回京,不同意司马光尽废新法,主张“参用所长”,因而复受排挤,又连遭贬滴。他把自己的遭遇和感情也寄托在他所画的 ( 枯木竹石图 ) 中,图中枯木无叶,枝干扭曲,岩石奇形怪状而无棱。米莆就从画中看出苏轼的情感和牢骚,他说 : “子瞻作枯木,枝干虬曲无端,石披亦怪怪奇奇无端,如其胸中盘郁也。”朱熹看此画说 : “初不经意,而其傲风盆,阅古令之气,足以想见其人也。” ( 《朱子集》 ) 朱熹不只从画中看出苏轼所寄托的感情 . 还想到了此画正是其为人的写照。

明清之际的八大山人朱耷更是一位借物抒情的“怪杰”。明清之际动荡不安,灾难频仍的生活,出现了抑塞不拔的文人,他们隐遁山林,啸傲云烟,绝不苟合取容,从俗沉浮。八大山人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人物。他原是明朝宗室,为宁王朱权的后裔,明朝覆亡,他先为僧,后为道士。甲申之变,使他内心寒光逼人 ; 国破家亡,使他胸中悲愤凄凉。他内心的呼喊、奔突的感情都凝聚于笔端,所以,他的画是缘物寄情,是创作主体与创作客体统一的产物。为避祸全身,他的许多画是意深而隐曲的。他的《鱼鸟图轴》 画一鸟立于石上,下绘一鱼。愈为像隐于山林的鸟、潜于水底的鱼一样的明遗民总有一天会把清统治赶走。他的 ( 孔雀图轴 ) 两只孔雀画得很丑,能够开屏的美丽尾巴,却只剩下三只残破的尾翎,两只丑陋的孔雀所立之石都是上大下小,极不安稳。这正是象征着戴着三眼花翎的顶子的官吏们,为着一个尚不巩固的清朝效力,曲折地嘲讽了屈膝求荣的官吏们的丑态。他的画中出现的鸟常常是鼓腹的鸟、瞪眼的鱼,还有的鸟一足着地,眼珠向上 . 以状白眼向天,表示他与清廷势不两立。邵长蘅看出了他画中的这种激情,说他的画有“如巨石窒泉 . 如湿絮之遏火” (《八大山人传 》) 至于他画的莲荷苍松,梅兰竹菊,或是芦雁尧鹤、鱼鸭鹰鹿等无不表达他的故国之思、高风亮节和性格的倔强。这都是他真情实感的流露。所以郑板桥作诗说他 : 国破家亡鬓总播,一囊诗话作头佗。横涂竖抹千千幅,墨点无多泪点多 ( 《八大·石涛诗画合卷》题诗 ) 我们今天研究中国花鸟画寄情于景的艺术手法,继承其有益的滋养,使中国花鸟画更加茁壮成长,更加绚丽多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