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子的“解衣般礴”论及对中国绘画的影响

--万伟民  

  被鲁迅称为“晚周诸子,莫能先”的庄子,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、文学大家。庄子的哲学思想、美学思想对后世的思想家、艺术家影响极大,他的“解衣般礴”论影响着中国艺术的各个领域,在中国绘画史上更占有重要的地位。庄子是善于用寓言、故事来表达自己思想的,“解衣般礴”的故事出自《庄子·田子方》:

  “宋元君将画图,众史皆至,受揖而立,甜笔和墨,在外者半。有一史后至者,擅擅然不趋,受揖不立,因之舍。公使人视之,则解衣般礴,赢。君曰 : ‘可矣,是真画者也。'”这个故事先写了许多画师奉命为国君画图,精神紧张、行动拘束,唯独一位画师举止与众不同,来得最晚,步履缓慢,见过国君也不就位,而是回到住所,脱光衣服,伸开两腿坐着。 ( “解衣般礴”就是脱衣箕踞。“箕踞”在当时是一种不恭敬,不礼貌的坐法。孟子归家见妻箕踞而休妻。庄子妻死,箕踞鼓盆而歌,受到惠施谴责。 ) 可见这个画师是不拘礼法的,而宋元君却认为他是真能画画的人。这又是为什么呢 ? 这是因为他精神上不受束缚,能够放得开。他的心境是空明的,他的艺术创造力能得到自由的、最大限度的发挥,自然也就画出好画了。由于艺术创作的特殊性,艺术家的这种精神状态对艺术创作就显得十分重要了。

  那么,艺术家怎样进入这种创作自由的精神呢 ? 庄子在 ( 达生 } 篇中又写了一个“梓庆削木为鐻”的故事来说明这个问题。梓庆削木为鐻,鐻成,见者惊犹鬼神。鲁侯见而问焉,曰 : “子何术以为焉 ? ”对曰二‘臣工人,何术之有 ! 虽然,有一焉。臣将为隙,未尝敢以耗气也,必齐以静心。齐三日,而不敢怀庆赏爵禄 ; 齐五日,不敢怀非誉巧拙 ; 齐七日,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。当是时也,无公朝,其巧专而外骨消 ; 然后入山林,观天性 ; 形躯至矣,然后成见键,然后加手焉,不然则已。则以天合天、器之所以疑神者,其是与 ! ”梓庆是一位雕刻技艺极高的工匠,他雕刻的鐻 ( 悬挂钟罄等乐器的木架 ) 精美绝伦,观者惊为鬼斧神工。他之所以能达到如此境界,那就是他做鐻前先“齐 ( 斋 ) 以静心”,“不敢怀庆赏爵禄”,“不敢怀非誉巧拙”,从主观精神境界上彻底排除一切利害得失、荣辱毁誉干扰,主观精神上达到一种自由空明的境界,进入山林就会发现自然之美,回来做键,“以天合天”自然会创造出天工神化的艺术品。为了说透这一问题,庄子在《达生》篇中又举一例子,比赛射箭,用瓦片作赌注,射起来就灵巧轻松 ; 用带钩作赌注,射起来就提心吊胆 ; 用黄金作赌注,射起来就心迷眼乱。这说明‘一个人的射箭技巧,如果被利害得失、荣辱毁誉所束缚,精神状态上就得不到自由,射箭的技艺也就不能正常发挥。这就从反面说明了空明自由的精神状态对艺术创作的重要性。

  庄子这一思想对中国绘画的影响十分深远,《世说新语·巧艺》有一则记载 : “戴安道中年画行者像甚精巧。庚道季看之,语戴云 : ‘神明太俗,由卿世情未尽。'戴云 : ‘唯务光当免卿此语耳。”'画家戴安道画出的人物,“神明太俗”不合艺术作品要求,那就是因为画家“世情未尽”,作画时未能摆脱世俗功利的束缚,因此很难画出精美的艺术品。宗炳是南朝著名山水画家,《宋书·隐逸传》记载宗炳“以疾还江陵,叹曰 : ‘老病俱至,名山恐难遍睹,惟当澄怀观道,卧以游之。'凡所游履,皆图之于室,谓人曰 : ‘抚琴动操,欲令众山皆响。”'宗炳所说的“澄怀”,就是庄子所说的“齐以静心”,也就是创作主体进行艺术创造时的空明自由的心境。在这种精神状态下,创作出的山水画,只要在室内“抚琴动操”,众山也会发出阵阵回响来。这简直是巧夺天工了。唐代著名画家张彦远有一段在中国绘画史上有重大意义的论断 : “遍观众画,唯顾生古贤,得其妙理。对之令人终日不倦。凝神遐想,妙悟自然,物我两忘,离形去智。身固可使如搞木,心固可使如死灰,不亦臻于妙理哉 ! 所谓画之道也。” ( 《历代名画记》 ) 这里的“凝神遐想,妙悟自然,物我两忘,离形去智”就是指创作主体精神的高度集中和想象的高度活跃,而“离形去智”、“搞木”、“死灰”又是指艺术创作时排除世俗束缚,超越自我的精神状态,可以说是对庄子“解衣般礴”论的进一步发展。北宋山水画家郭熙强调画家进行艺术创作必须有一个审美心胸—“林泉之心”。他说 : “看山水亦有整体,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,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。” ( 《林泉高致·山水训》 ) 画家有了“林泉之心”,才能发现自然山水之美,才能认识自然山水的审美价值,假如以世俗骄侈之目,去观赏自然山水,就很难发现自然山水的审美意象了。清代画家宣重光说的“人不厌 . 拙,只贵神清 ; 景不嫌奇,必求境实。”说的也是这个道理。

  中国历代画家的创作实践,也说明这种精神状态对艺术创作的重要性。唐太宗曾召阎立本作画,阎立本“奔走流汗,俯伏池侧,手挥丹素”精神极度紧张,奉命描画,当然,很难发挥出技艺来。画成后,他很愧愤,曾发誓不再作画。这说明“怀庆赏爵禄”、“非誉巧拙”是很难画出精品来。韩斡以画马闻名,“少时常为贯酒家送酒”说明他家境贫寒,但喜画马。据说有一次,他到诗人王维家收取酒钱,适逢王维不在家,等了很久,十分无聊,便捡些碎石在地上画起马来以为消遣。王维归见,惊异其马画得“骨力追风,毛采照地”,便决定每年资助韩斡钱二万令,推奖他专门学画。韩斡之所以随意之间把马画得如此高超,也正是由于作画时没有任何功利束缚,更没想到荣辱毁誉。思想上一放开,就在不经意之间,画成精品。吴道子作画,更是别具一格,他好酒使气,常在醉中作画,《历代名画记》中说他“每欲挥毫,必须酣饮”,画成,益显万象之神妙。醉中出好画的现象当作何解释呢 ? 那就是人在清醒时,很难超越世俗的利害得失观念,很难达到庄子说的“齐以静心”的境界。创造力,想象力也就受到束缚,酒使画家从世俗功利中解脱出来,使他们的生命力、创造力达到了炽热的高潮,消极地借酒使性,却使画家的精神获得大解放、大活跃,自然创造出惊神泣鬼的作品来,北宋山水画范宽的《溪山行旅图》大气磅礴,沉雄高古,诚避易万人之作。与其生平为人有密切关系,其为人“风仪峭古,进止疏野,性嗜酒,落魄不拘世故”。 ( 《宣和画谱》 ) 说明他是一位不受拘束的在野画家,所以容易进入自由空明的创作精神境界。王冕在元代以画梅著称,居北京时,士大夫皆争走馆下,嫌素山积,王冕常援笔而就,皆超拔出众,他的画技能精到如此,也是因为他屡试不第,于是“焚所为文……着高檐帽,披绿蓑衣,履长齿木屐,击剑,台歌会稽市或骑黄牛持《汉书》以读,人或以为狂生”。他彻底摆脱了功名利禄、荣辱毁誉的束缚,精神上专注于艺术创作,才达到了超出常人的水平。所以,无论是在理论影响上,或是创作实践上都说明庄子的“解衣般礴”论是穿越时空的艺术理论真谛,他对中国绘画的影响也是巨大的。